匠人的自傲

2018-07-17

文/本刊记者 马佳

在具有 863 年建都史的北京,各地手工技艺的精华汇聚于此,在不断融合与升华中,诞生了一系列极具特色的宫廷艺术品。其中八大工艺门类成为了清宫御作的翘楚,被后人赞誉为“燕京八绝”。截至 2014 年, “燕京八绝”  已全部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2014 年至 2015 年,《中国黄金珠宝》策划并完成了《寻找北京老手艺人》和《传饰之美》非物质文化遗产与珠宝首饰结合的系列选题,采访了多位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透过工艺品华丽的表象,讲述老艺人们创作的轶事,探究心手相传的造物真谛和背后一段段耐人寻味的工匠人生。

今年,随着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进一步大力推动,对传统文化的进一步弘扬,我们在本次传统文化选题板块中,对有着“中国传统手工艺文化博物馆”之称的京城百工坊中的花丝和雕漆工艺被采访对象进行了回访。


四年前,我们也是在 7 月里这样一个炎热的午后来到百工坊采访。这里设有玉器雕刻、象牙雕刻、景泰蓝制作、漆艺、面人、泥人、剪纸等近 30 个手工艺作坊。通过手工艺人在坊内制作产品、展示技艺,游客可以在这里观摩到传统手工艺人的技艺展示,了解各种手工艺品的制作过程。从这里的老艺人们的口中,我们了解到这些传统手工艺术的前世今生,探寻这些传统工艺与珠宝首饰结合的可能性,以及创作出的新艺术作品。


殷秀云作品雕漆双瓶


刚刚进入七月,北京的天气已经非常炎热了。在位于北京东城的百工坊装饰一新的电梯里,十多位外国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在三楼下客。


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三楼是丝绸坊,也是这里目前生意最好的工坊之一。因为跟旅行社有合作,客流量非常大,特别是到了暑期,作为接待景点,客人们被直接带入丝绸坊和珍珠坊。而其他的工坊则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这样的待遇。



对红的执着与骄傲


“我们的商品达不到量产,无法跟旅行社达成合作协议,仅仅只能依靠散客。”在曾经采访过的殷秀云大师雕漆工作室,张丽君告诉记者,“雕漆是一个很小众的传统手工品类。了解的人少,喜欢的人少,愿意买单的人更少。”


张丽君正是四年前曾经负责接待我们的雕漆坊工作人员,她的外貌和工作看起来没有多大的变化,事实上,这间雕漆坊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四年前我们的摄影记者志专门拍摄的那些华贵而精美的正红色的雕漆器皿多还摆在原来的位置。张丽君告诉记者,上个月举行京津冀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展,殷秀云大师带着几件重要的作品去参展,展览结束,作品就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起,市场上出现了一种外表与“北京雕漆”极为相似的产品——“注漆”,一种一次性灌模成型的化工合成树脂产品,其对真正的北京雕漆工艺品影响很大。到现在,这种“注漆”已经占领了北京雕漆市场的大半壁江山。


为什么这种“注漆”作品会占领市场,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价格便宜。殷秀云大师痛心于此,所以不许雕漆坊的雕漆作品为了增加客流与导游协议加价销售,不但按照工商部门的要求明码标价,而且对于自己的作品也要求不能标注过高的价格,“不能把真正喜欢雕漆的观众吓跑了”。


殷秀云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曾经说过“北京雕漆”这一概念作为中国传统漆艺的典型门类之一,被历史地赋予了中国文化的精神。而维护这种精神,其实是她作为匠人的一份骄傲。


北京雕漆,需要将大漆先调制成红色,这种红色却不是哪一种红都可以的,它需要的红色既纯正,又含蓄,既艳丽,还要典雅,就是典型的“中国红”。这一要求蕴含了华夏文明在色彩观念上的共识,蕴含着色彩关乎礼仪制度、关乎文明规范的文化要义,它是审美性质的,更是文化性质的。正因为如此,“北京雕漆”使用的红色,才最终固定在那个蕴含了丰富的文化信息和历史意义的“正红”上面。


那纯正的大红,配合着繁复而又从容的雕刻刀法,附着在讲求周正、雍容的器物品貌上,成为“北京雕漆”这一深富历史渊源的皇家工艺中最鲜明的文化因素。这样的工艺及其制品,在整体上必然是追求华贵、端庄的大气魄,也必然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准。


殷秀云曾亲身经历了建国以来,北京雕漆由盛至衰的全过程,感触颇多。“党和国家授予我‘工艺美术大师’的荣誉称号,我感到很荣幸。我也希望有更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来关注和学习雕漆艺术。”


殷秀云用自己的方式维护着这份传统、骄傲和执着。



花丝缠绕着的匠心


郭平顺老师四年前曾经在采访时说过,他的技艺在他不再动手的那一天,就停止了。



位于百工坊四楼的花丝坊从原来的 403 搬到了楼梯口的 401,比四年前采访拍摄时的规模缩小了很多,工作室里只有两张对着摆放的工作桌和一个一人高的摆满了工具的铁皮柜子,目前这里只有花丝工艺技师张燕玲和童安琪两位工匠,负责王树文大师工作室的部分产品的局部制作。


说明了来意,张燕玲放下了手中的午餐素炒饼,将记者让到工作桌旁边的双人旧式仿皮沙发上。她告诉记者,这里是百工坊专门为王树文大师设立的工作室,由于大师工作室的主要业务、设备和人力都在顺义天竺,这个点也不需要太大的地方。


天气炎热,狭窄局促的工作室只开着一个老式的落地式电风扇,对此张燕玲已经习惯了。“一干活就什么也顾不上了,不是说心静自然凉嘛。”


之前曾经在《寻找北京老手艺人》中做过专访的花丝手艺人,也是王树文大师的徒弟郭平顺老师,由于其母亲身体不好需要专人照顾,自己又有些腰间盘突出,已经在2018 年年初退休了。

这令记者想起郭平顺老师四年前曾经在采访时说过,他的技艺在他不再动手的那一天,就停止了。想到这里不禁心生一丝悲凉。郭平顺老师是 1979 年进入北京工艺美术厂花丝车间学艺,2002 年工厂改制后来到王树文大师工作室,已经在花丝镶嵌这个岗位上干了整整 38 年。


 “干的年头久了,颈椎和腰都不好。”张燕玲告诉记者,自己的腰也不太好,眼睛因为要长时间盯着细小的花丝纹饰,也费得厉害。在采访中我们得知,坐在张燕玲对面的童安琪正是四年前我们采访郭平顺老师时,在一旁学徒的那个小姑娘。由于正在参加业务培训,童安琪没法接受我们的面采,她电话里托付张燕玲,向我们介绍自己的情况。


四年前,童安琪在郭平顺老师指导下为青玉莲蓬包裹花丝金边。



 “小童特别爱学习,如今也是能够独挡一面呢。”据张燕玲介绍,童安琪尤其擅长花丝首饰的制作,说着,她打开手机相册向记者展示童安琪此前为顾客完成的花丝作品。


照片中一只油青底的宽条翡翠手镯,上面缠绕着一朵朵花丝编织的祥云。张燕玲告诉记者,由于顾客不小心摔出了很深的一道裂纹,心疼不已,得知童安琪的花丝手艺,便恳求她帮忙用花丝编制固定一下。


“小童非常善于琢磨,不怕麻烦。”张燕玲告诉记者,由于裂痕深,手镯又宽,仅仅用传统简单的圈丝工艺加固不美观,童安琪就用花丝编织成一朵朵的祥云,缠绕在翡翠手镯上。“你没看见那位顾客看见镯子时候的那种惊喜的表情,我自己都忍不住拍了照片留作纪念。”张燕玲说起来也难掩那份骄傲之情。


正在制作中的花丝器皿局部


在张燕玲自己的工作台上,码放着尚未完工的垒丝部分。她告诉记者,这是一个浪花的雏形。要出这样一件作品,需要将很多相同的作品进行叠加。自 2007年从花丝镶嵌厂退休之后,张燕玲就来到王树文大师工作室,已经在这里又干了十多年了。


“这几年,我们主要还是跟随王树文大师制作各种展览的作品。”令张燕玲最骄傲的是她参与制作的王树文大师获得金奖的作品《子孙万代吉祥葫芦》:金丝为骨 , 繁花镶嵌的大葫芦上 , 缀着大大小小各有特色的小葫芦 ,值得一提的是 , 还有两只栩栩如生的花丝蝈蝈闪动着金丝翅 , 随着仿真的蝈蝈叫声一翕一合。


这令记者联想到5月在今日美术馆启幕的雅艺之美(Van Cleef&Arpels)——梵克雅宝典藏臻品回顾展上的压轴展品凌波仙子自动机械人偶。作品内复杂的机械装置不仅牵动着各种元素,可以清晰报时,同时细致捕捉了仙子从睡梦中苏醒时的优雅,以及珍贵宝石和珐琅的微妙色彩变幻,无论从创意到产品的精美程度都令人叫绝。


可以说,中国的文化、中国的工艺、中国的匠人并不缺乏对优雅与艺术的匠心坚守,但是为什么,却与顶级的世界级艺术珍品似乎总有一步之遥。




传承之路道阻且长


虽然这两年花丝工艺在业界有了很大的发展传承,但由于制作工艺繁复,工期长,且缺乏推广的渠道,销路非常窄。大师工作室的大多数花丝摆件都是通过参展来获得订单。


不仅是花丝坊,在玉雕坊、牙雕坊以及料器坊都存在这些问题,手艺人更多的是潜心于工艺的制作和发扬,往往不会在经营上耗费太多的心力。

虽然也知道需要平台推广,但就如一位师傅所说:“自己手上这点活还闹不明白呢,哪有功夫去想什么互联网还是平台?”


提起自己的手艺,他们滔滔不绝,恨不得将自己所知所学,倾囊相授。而说到经营、推广,他们不懂,也懒得懂。也许就像是日本手工艺人所说的“匠人的那份自傲”,在同样是手工艺人的中国工匠的血液中一样能够找到。


百工坊里曾经占据百工坊三楼一半位置的传习所搬到了一楼曾经的一间坊中,据说一方面是为了方便参观和教学,一方面也是没有那么多的学徒。


随着时代的更迭和商业化生产的普及,慢工细做的手工艺品必然会成为“稀缺物”。除了工艺技法上的精益求精,令我们泪目的大约就是那份

匠人的自傲,那是老艺人们在曾经的那个年代无比珍视的造物信仰和超乎功利的用心。


四年前,记者曾经在文章中写道:

“直到我们看到老艺人们工作的状态,我们蓦然发现,这些看似普通平凡的老艺人,一旦沉浸在手艺中,他们便统统会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周围变得宁静、祥和。时间变得难以察觉,只有手在不停地工作,思想在天马行空地驰骋。


更重要的是,我们从未试图了解过,那材质与工艺背后,制作、雕琢它们的那双手,编织过多少动人的故事,也从未走进主人的内心深处,了解他们对于那些熟悉的技艺方式的迷恋,以及深深的敬畏与不舍。”


郭平顺老师四年前曾经说,他的技艺在他不再动手的那一天,就停止了。“不,不会停止,也许道阻且长,但不会停止。”因为这是坚守者的信仰,因为这是信仰者的坚守。


传统与时尚,手工与机器,昂贵与平价,古法与现代,这些看似矛盾的命题只要多一份敬畏之心,多一份匠心傲骨,便会有可以解决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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